汉代疏广、疏受叔侄“功成身退,散金教子”的义举,凝练为“知止”的处世智慧与“明教”的伦理典范,构成“二疏文化”的核心。本文以古今诗词为载体,浅析自西晋张协以来的千年咏叹谱系,揭示诗人重释二疏精神,展现其从历史本事升华为文化符号的动态过程,彰显诗词作为文化基因的承传之力。
二疏诗词传统的确立,始于魏晋文人对其生命哲学的深刻共鸣。从一定意义上讲,西晋张协首开专咏二疏之先河。其咏二疏之《咏史》诗为:“昔在西京时,朝野多欢娱。蔼蔼东门外,群公祖二疏。朱轩曜京城,供帐临长衢。达人知止足,遗荣忽如无。抽簪解朝衣,散发归海隅。行人为陨涕,贤哉此丈夫!挥金乐当年,岁暮不留储。顾谓四座宾,多财为累愚。清风激万代,名与天壤俱。咄此蝉冕客,君绅宜见书。”“达人知止足,遗荣忽如无。抽簪解朝衣,散发归海隅。”其诗以铺陈手法再现长安东门饯别盛况(“蔼蔼东门外,群公祖二疏”),聚焦二疏主动“遗荣”的智者姿态,奠定“知止”主题。末句“清风激万代,名与天壤俱”更预言其精神不朽,为后世定调。
陶渊明《咏二疏》承张协而深化,或曰哲理化升华。其《咏二疏》诗为:“大象转四时,功成者自去。借问衰周来,几人得其趣?游目汉廷中,二疏复此举。高啸返旧居,长揖储君傅。饯送倾皇朝,华轩盈道路。离别情所悲,余荣何足顾!事胜感行人,贤哉岂常誉!厌厌阎里欢,所营非近务。促席延故老,挥觞道平素。问金终寄心,清言晓未悟。放意乐余年,遑恤身后虑!谁云其人亡,久而道弥著。”我在《文哲:探寻二疏及二疏文化承传》一文中曾经说过,“《咏二疏》《咏三良》《咏荆柯》为陶渊明三首咏史诗,借以托古述怀,抒其爱憎。三诗中,二疏取其见机归隐,三良取其与君主同死,荆柯取其为主复仇之侠义。”“大象转四时,功成者自去”将归隐提升至天道法则;“问金终寄心,清言晓未悟”直指散金背后的教化深意;“谁云其人亡,久而道弥著”则以哲思宣告精神永生。较之张协的史笔铺陈,陶诗更重内在精神的提纯,使二疏成为“见机归隐”的文化符号,深刻影响后世咏史范式。
唐代诗人则强化了二疏的飘逸形象与历史孤独感。李白“达士遗天地,东门有二疏”(《拟古》)以“达士”“东门”构建经典意象,凸显其超然物外的名士风范。白居易“贤哉汉二疏,彼独是何人?寂寞东门路,无人继去尘。”(《不致仕》)在礼赞中注入深沉叹惋,揭示“知止”智慧在功利社会的稀缺性。贺知章:“悄然承睿藻,行路满光辉”(《奉和圣制送张说上集贤学士赐宴》)以“光辉”隐喻精神照耀,赋予归途以神圣性。
至此,二疏诗词的核心语汇(“知止”“散金”“东门”“清风”)与精神内核(功成身退的智慧、教子明义的担当)已然凝定。
宋金元诗人将二疏精神置于更广阔的历史语境中审视,凸显其伦理价值。一方面,从刘因《咏二疏》看历史镜鉴作用。其《咏二疏》诗曰:“委质义有归,乞骸老当去。岂无恋阙心,难忘首丘趣。在礼此常典,末世成高举。汉廷多公卿,图画雨疏傅。至今秦中吟,感叹东门路。目睹霍将军,功高擅恩顾。一朝产危机,千载损英誉。仲翁幸及年,安肯婴世务。圣主赐臣金,奉养行厥素。造物佚我老,馀龄今自悟。田园付子孙,身后复无虑。神交冥漠中,乐境尚森著。”“目睹霍将军,功高蒙恩顾。一朝堕危机,千载损英誉”以权臣霍光的悲剧反衬二疏“委质义有归,乞骸老当去”的明智。通过对比,强调“知止”不仅是智慧,更是避祸存身的生存哲学。另一方面,从陈佑《散金台》看“散金闾里有余光”。其诗曰:“冠盖好云出帝乡,散金闾里有余光。二疏萧傅俱尘土,千古遗风谁短长。”以“余光”喻指二疏教化的持久辐射,将“散金台”从地理坐标转化为道德灯塔。“千古遗风谁短长”之间,更在历史长河中锚定其价值的永恒性。
明清诗人常亲临二疏故地或遥相拜谒,并将历史沧桑感注入咏叹,在意象创新中寻求精神对话。明代御史张鹏之《二疏城》,是废墟中的历史感喟。其诗曰:“闲情暂适二疏城,把酒临风归思生。一代帝朝随水去,逸人壁垒傍山横。荒坟宿莽寒烟起,斜日平沙落雁鸣。叹我经年持使节,风尘奔走竟虚名。” “荒坟宿莽寒烟起,斜日平沙落雁鸣”以萧瑟物象勾连古今,在“一代帝朝随水去”的兴亡慨叹中,反衬“逸人壁垒”(二疏城)承载的精神超越性。“风尘奔走竞虚名”的自省,更在凭吊中完成与先贤的价值观照。
我在《文哲:探寻二疏及二疏文化承传》一文中也曾提到,“清乾隆二十七年(公元1762年),清高宗爱新觉罗·弘历(乾隆皇帝)沿南北古驿道南巡。因久仰崇尚东海兰陵“二疏”散金之德,遂绕经沂州府(今临沂市),于驻跸处召沂州知府李希贤,予以褒奖。应知府李希贤奏请,为赞誉疏广、疏受而题写二疏城御碑诗。”乾隆之《二疏城》,是政治教化的宣导。其诗曰:“荒城名尚二疏存,置酒捐金广主恩。贤损志愚益其过,不惟高见实良言。”“贤损志愚益其过,不惟高见实良言”直引《汉书》疏广训诫,凸显其教化功能。作为帝王题咏,此诗弱化归隐超逸,强调散金行为对“广主恩”(彰显皇恩)的伦理意义,体现官方对二疏文化的功利性阐释。
令华近作《谒二疏》一诗,更是意象的灵性升华。其诗曰:“笠屐清晓望,寻古二疏台。先贤乘玉霄,黍杞卧黄埃。高风逐袂去,仙霞扑面来。乡国知何处?应有芙蓉开。”我的评价是,“谒”古启寻访时空,“高风”袭李白神韵,“芙蓉”问乡国怅惘,遥应“道弥著”信念。“高风逐袂去,仙霞扑面来”以动态意象(“逐袂”“扑面”)将抽象“高风”具象化,使二疏精神可视可感;“乡国知何处?应有芙蓉开”以“芙蓉”(荷花)象征德馨永续,在故址难寻的怅惘中,宣告精神的新生。其“笠屐寻古”的隐者视角与“仙霞芙蓉”的灵性书写,构成对陶渊明哲思的诗意呼应。
二疏古城前面的村庄就是我的家乡城前村,因此,我对《谒二疏》这首诗是深有感触的。正如我在《永遇乐·二疏城前》所描述的那样:“霜啮残阶,苔吞汉壁,秋老城阙。玉勒尘销,金台鹤渺,空锁寒蛩咽。一车明月,五湖烟浪,曾载素襟如雪。算归来、兰陵酒酽,醉踏故山松月。散金高义,悬车肝胆,笑掷锦袍簪笏。叔侄风清,君臣契阔,犹照冰壶澈。凤池云散,苍生念重,岂羡紫宸丹阙?听风起、青檀影里,千年碎珮。”在《二疏城怀古》中我曾经说过,在岁月的长河中,有些地方似乎被时光遗忘,静静地躺在历史的角落里,二疏城便是这样一座古城。它没有喧嚣的繁华,也没有游人的纷至沓来,只有岁月沉淀下的宁静与沧桑。
二疏之哲,承传无隙,汉晋唐宋,乃至后世。从张协笔下“朱轩曜京城”的盛况铺陈,到陶渊明“功成者自去”的玄思洞见;从李白礼赞的“东门达士”,到《谒二疏》中“扑面仙霞”与“自开芙蓉”;从乾隆强调的“良言”教化,至《永遇乐》中“千年碎珮”的永恒清响——二疏文化的诗词传承,是一部以意象为骨骼、以精神为血脉的建构史。其人文脉络不断重释与演绎的,是“散金台”从地理坐标升华为道德灯塔,是“东门路”从饯别之地转化为精神归途,是“高风”由抽象品格化为可触仙霞。在此过程中,二疏从历史人物渐次蜕变为承载“知止智慧”与“明教担当”的文化符号。
纵使驿道绝迹、碑碣湮灭、故城倾圮、萝藤不再,诗词却以语言的永恒性,将二疏精魂铸入民族记忆深处。纵使“乡国”难觅,承载君子之德的“芙蓉”,终将在文化心田恒久绽放,芬芳不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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